諸風是總比我要忙的，所以大多數的時候就是我自個窩著。但是我又偏偏閑不住，所以沒事幹就會跑到街上去溜達溜達，比如現在。

最後一縷陽光在街角跳躍一下，終於消失，天空只剩無盡的過渡中的灰白，由殘留的昏黃到墨一般深沈的顏色。

潼安的凝華街卻不會因為夜晚而失去光芒和顏色，店家攤主都打起了燈籠繼續開著張叫賣。

早便知道諸風今天不會回來的早，我也就出來轉悠轉悠，買一些好吃的過過嘴，總不能虧待了自己。

晚河是潼安最大的一條河，它把潼安分成了東西兩個部分，一些船家就在河邊上停著等著一些游客登船游玩，在晚上也可以賺些錢。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晚上游客特別多，總之好幾個大的租賃地都擠滿了人，我是想擠也擠不進去，可偏偏還非常的想去坐，看來只能尋找別的方法了。

我是妖怪，視力肯定要比常人好上許多，極目遠眺，發現離這裏大概一裏的河道上正有一艘小船幽幽的駛來，船頭掛著一盞昏黃的燈籠，搖搖晃晃，水面上的漣漪搖碎了映射的燈光，搖晃的燈光模糊了船頭的身影。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看得極不真切，像是虛假的存在。

我迅速從人群中脫身，快速往船的方向跑去，在河岸臨近船的地方，我利用助跑擡腳向船上跳去。

不得不感嘆自己還是有點準頭的，雖然船離河岸不算太遠，但好歹也是跳河的行為，能順利地跳進船上已經很不錯了。但好巧不巧的，撞進了一個懷抱。

這個懷抱是溫暖的，隱隱帶著引誘的氣息，有些不知覺的就想緊緊地抱住，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在無形中擴散，攝人魂魄。

等一下，我好像在占別人便宜……而且我還是非法登船……

“對、對不起！”我慌忙擡起身子，舉高雙手以示無辜，我跪坐在人影的面前，真心誠意道：“我、我只是想坐游船，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我厚著臉皮快速的說完話，發現並沒有人來回答我。嘩嘩的水聲告訴我船還在向前行駛，駛進不遠處的燈火闌珊。而在這裏，搖晃的燈光照亮了他漆黑的長發，尖削的下巴，以及挺立的鼻梁。大紅色的外衣上有金線的繡織，在燈光下一閃一閃。他的臉一半埋在了夜裏，但卻絲毫不影響他的妖魅，藏不住的美貌。正如略略勾起的嘴角也藏不住他的笑意，夜色是無法剝奪他閃光的權利。

幽綠色的眸子像是燭火一般，又像是擁有呼吸似的，時暗時亮。

“噗嗤，”他笑出了聲音，還聳了聳肩膀，“姑娘，這是私人的船。”

“啊……這樣啊……”我的聲音沾染了失望，垂下了手，又低下了頭，“那麻煩您在河岸停一下，我好回去。”

“姑娘不是跳著進來的麽，那為何不能再跳著出去？”好像是在調戲的語氣下逐客令，但是……我能跳上來完全是因為有助跑啊！而且這人說話怎麽這麽隨意！不知道我是姑娘家麽！

“哈哈哈哈哈！”他居然又笑了！而且更大聲更不在意更爽朗，還差點捶起甲板來，“姑娘不要在意，在下只是開個玩笑。哈哈哈哈哈！”

一定是我剛才的表情太糾結了所以他才笑的！這人，怎麽能這麽戲弄別人！但是好歹我也是非法登船，現在我想留下來等船靠岸也得經過人同意，所以我的義憤填膺都必須要收住，改成人畜無害的模樣：“那……您看可以靠岸了麽？”

“靠岸？”他收了玩笑的表情，一臉好奇地看著我：“姑娘不就是來坐游船的麽？”

“呃……可是您說這是您自己的船，我還是不要打擾了。”我對戳手指，真是厚著臉皮。

“可是姑娘已經打擾了。”他面無表情。

……我真不知道要怎麽和他溝通了，我一看就知道他懂我的意思啊！

“罷了，既然姑娘這麽想坐船，今日我便帶著姑娘去游一圈。”他擺擺手，毫不在意，一副“我多寬容啊”的模樣，“姑娘想去哪？”

我咬了咬唇，最終還是問出了我最在意的問題：“收費不要太貴可以嗎？”

他似乎是被我嚇到，有點像是被飯團卡住了喉嚨，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咳、咳，姑娘，免費免費……”

“喔——”我長籲一口氣，出門沒帶太多的錢，他要是訛我我就等著被奸汙吧，幸好啊……“那就隨公子意吧。”

“隨我意？”他摸了摸下巴，修長的眉也皺在一起，像是在認真思考：“姑娘走過黃泉路麽？”

黃泉路？我又沒死，我走那裏幹嘛？“沒有。”我老實回答。

“喔，那正好，今天我就帶姑娘去玩一圈。”他笑意吟吟，一臉溫和，“還問姑娘芳名。”

我已經被他的前半句嚇怕了，這這這……他不會不是人吧？“青蘅。青天的青，杜蘅的蘅。”這句話還是諸風教我的。

“唔，名字很好聽呢。在下名叫奈何，不同於姑娘是水妖，我是禦狐一族。”他繼續笑意吟吟，但在我眼裏擺明了就是在耍我：“姑娘莫要害怕，就算船翻了姑娘也是識水性的。”

翻船？他絕對是故意的……再說……我是一只旱水妖，根本不識水性啊！而且，他居然可以識別我是只妖，而我卻不能，可見道行和水平高了我不知多少多少節。“我可以申請下船麽……”我弱弱的反駁，聲音小到幾乎只有我能聽見，氣勢上立刻就輸盡了。

但他還是聽見了，於是他又“噗嗤”一笑。

“下船？哎喲，姑娘啊，上了這賊船，哪有下去一說？”

“青蘅姑娘，你看，這月亮多圓啊，真的好想吃掉它。”

“青蘅姑娘，你看，這花多美啊，紅彤彤的像血的顏色。”

“青蘅姑娘，你看，這周圍多寂廖啊，說不定一會鉆出個什麽玩意……”

“青蘅姑娘……”

我今天絕對是觸了黴頭，才會跟這麽個多嘴的死毛狐貍坐在一起，可能在外人眼裏真是花前月下郎情妾意，但是在我這裏，根本就是貌合神離。

我一面“呵呵”笑著回他的話，一面手腳都在打哆嗦。他的描述一點都不誇張，在行駛到晚河的盡頭以後，我們似乎真的踏上了黃泉路。

周遭一片寂寥，唯有這船行駛的嘩嘩水聲和旁邊這厚臉皮想要故意制造緊張氣氛的狐貍說話聲。我想我寧願跳下去我也不在這裏呆。

“哎呀，這水可跳不得的，跳下去可就玩完咯。”慵懶的語調鉆進我的耳朵裏，我嚇得又是渾身一哆嗦。

“死毛狐貍……你就騙我吧……”我惡狠狠地沖他翻白眼使眼刀，恨不得把他就在這裏剮死。

他擺擺手，一副無奈的表情：“唉，我這是好心勸你……”

我抽抽嘴角，其實我根本沒打算往下跳，只是想通過對比反襯出這家夥的煩人。我的觀光游覽的好心情全被這陰森的地方破壞殆盡了，我、我抱怨一下還不成？

“說起來，青蘅姑娘應該見過我的。”他拿起一面白玉扇骨的紫面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在手心，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您老嘴上積點德吧，嚇唬我也不用這麽來吧……”我這只妖不僅腦子不好使，而且我除了諸風和樓底下幾個大媽以外，幾乎不認人。何況以這種狐貍的品行，我哪敢撞見他啊。他老人家就該每天悠游自在的玩妖鬼情未了，不然走什麽黃泉路？

“咿？不記得了？”他擡擡頭，撅起嘴來，似乎真的在為這個事情發愁，然後他又低下頭來，斜著眼睛看著坐在他對面的我：“在葵州那次，那個特別妖艷帥氣瀟灑的男妖。”

我被他逗笑了，哪有這麽誇自己的？簡直就是自戀嘛！“你對自己的形容還真是貼切啊，不過我覺得後面應該再加一個……”說到這裏，笑到這裏，我突然卡殼了，在他勾起的嘴角中，那抹輕蔑的、攝人魂魄的笑容仿佛在用威脅的語氣告訴我“想起來了吧，那個可以讓諸風拋棄你的男妖”。那個模糊的影像與對面的他重疊，分毫不差。

“加一個？加一個什麽？難道還有別的詞能概括我的麽？”他又恢覆了那副人畜無害的純潔模樣，嘟著小嘴，認真思考。

我的背後是涔涔冷汗，我不敢擔保，在諸風不在的情況下，他能讓我安全的回去。

“說實在的，青蘅姑娘你想得太多了。”他突然間變了臉色，冷厲的表情掛在他精致的臉上，襯在絳紫色的外袍之上，“我不會對你做什麽，我只是想提醒你，諸風，他不是你的。”

“……是你的對吧？”我放低了聲音補充。

被送了兩個白眼。

“是葵。”他啞著嗓子說。

我的心裏咯噔一跳。

因為想起了眼前這個男人，所以也連帶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在那個幻境裏，諸風拼命奔跑尋找的的人影，大約就是她吧。

而我們，竟如此相像。

究竟，是我只扮作了她的樣子，還是我，被活生生的當做了替代品？

“公子，今日月圓，葵小姐在蓮都，您不去陪麽？”船尾的船夫突然間問道。

奈何聞言，擡頭看了看月亮，又垂下頭來，有些淒然的說道：“這一世她願做畫師，我便差人送她去蓮都。諸風既已知曉她轉世，必要托人打探，只怕這時，他們已經在蓮都相會了吧。”

“這一次，大概不需要我了。”

我又開始為這只狐貍心疼起來，雖然我自己還沒有解除自己的痛苦，但是總覺得他的痛苦更大，於是蓋住了我對自己的心疼。“所以，你把我留在船上，只是想把我代替她，對嗎？”

奈何看著我，幽綠色的眸子閃出一點光芒，但馬上因為轉頭而潰散：“就算容貌再像，在我面前，你們還是不一樣。即便是在陰間，我也只能做盡朋友的禮儀，不敢有多一點的妄想。這就像是曼珠沙華，喏。”他擡手，指向我的背後，我跟著回頭，看見河岸兩旁隨風搖曳的暗紅色花朵，像是人的血澆灌而成，在這河上開出一片血色的海。“縱然我的血願意為她流幹，卻終是根葉不相見。”

因為不同心的愛情，他們面對著面，卻站成了深深的彼岸。

“那你就不難過麽？搶走她不就好了。”我揉了揉酸澀的眼角，壓著聲音問他。我竟然會會被他的故事感動，是因為我還沒有看見我的、比他還要大的痛苦。

曼珠沙華在月光下淒然而妖艷，如同此時的他，在燈光的陰影下藏著不為所知的悲傷故事：“她不愛我，所以我才每世都放了她。放了她，在這想法出來之前，我的淚就已經流幹了。”

“真可憐。”我撇嘴，把眼淚憋回去。

“那是因為我也足夠可恨。”他自嘲的笑笑，“說點開心的，你喜歡吃什麽？”

轉話題轉的也太快了！不過說到吃的……好像是有點餓。“燒雞、肉串、烤紅薯……”我嘩啦啦收了一大堆，他意會的點點頭，說：“行，等一會到了我給你買。”

“到了？到哪？”我這次腦子終於能轉起圈來了，趕緊反問。

他用一副憐憫慈悲的表情鄙視我，說：“陰間。”

我想可能我對諸風產生裂痕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吧，我對他產生了懷疑，雖然這懷疑是正確的，但是也足夠他與我分崩離析。如果那天我沒有遇見奈何，又或者說我的內心再堅硬一些不被奈何的話所感觸，也許我們就不會那麽痛苦。

因為我是自卑的，我願意做一個替代品，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

☆、陰間

青蘅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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